消毒水的气味还在鼻尖萦绕,带着医院特有的、混杂着酒精与药棉的清冽气息,苏挽月的意识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拽住,直直坠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。那黑暗不是夜晚的墨色,而是连星光都透不进的混沌,仿佛要将她的魂魄都揉碎在里面。
她最后记得的画面,此刻还在脑海里反复闪回:手术灯那刺得人睁不开眼的白光,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视网膜,让她连眨一下眼都觉得费力;监护仪突然扯着尖嗓子长鸣起来,那 “嘀 ——” 的锐响像把生锈的锯子,一下下剐着她紧绷的神经;还有护士长带着哭腔的喊声,穿透层层叠叠的疲惫钻进耳朵:“苏医生!苏医生醒醒!” 连续四十八小时,三台大手术,从心脏破裂的车祸伤员到产后大出血的产妇,她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连轴转,直到最后一台手术缝合完最后一针,才觉得眼前一黑。她指尖还捏着带线的缝合针,视线模糊间,仿佛看见手术台旁实习生慌得打翻了止血钳 —— 那是她带了半年的小姑娘,昨天还跟她哭说怕搞砸清创。监护仪的锐响里,她模模糊糊想着 “产妇的产后出血得盯紧”“车祸伤员的颅内压还没稳定”,连护士长的哭喊都像隔了层水。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,她攥着手术巾的手松了松,那上面还沾着刚止住的血,温热得像刚抢救回来的生命。 —— 这位市一院最年轻的急诊科主任,终究没能扛过 “过劳死” 这三个字,倒在了自己最熟悉的手术台旁。
再次睁眼时,鼻腔里灌满的气息让她猛地一呛。那不是消毒水的味道,而是干燥的土腥味,混着点腐败植物的酸臭,像是有人把晒了半季的陈土和烂菜叶塞进了她的鼻孔,呛得她喉咙发紧,忍不住想咳嗽。
苏挽月挣扎着猛地坐起身,后背却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,像有块没磨平的石头嵌在脊椎缝里。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下,哪是什么医院柔软带弹性的值班床?分明是铺着一层干草的土炕,草杆硬邦邦的,还带着点扎人的毛刺。炕沿缺了个角,露出里面暗沉的黄土,看着像块没揉匀的面团,边缘还结着层干裂的硬壳。
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,心脏猛地一缩。这不是她的手!她的手常年握手术刀,指节分明,虎口处有层薄茧却光滑利落,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,透着健康的粉色。可这双手,纤细、瘦弱,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芦苇杆,掌心结着几个不规则的薄茧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,黑黢黢的像藏了几粒灶灰 —— 这分明是双常年干粗活的农家女的手!
“嘶 ——” 太阳穴突然突突直跳,像有只小锤子在里面敲,一阵尖锐的疼顺着神经蔓延开来。紧接着,陌生的记忆碎片像涨潮的海水,争先恐后地往她脑子里涌:
桃花村,苏挽月,十六岁。大胤王朝景泰年间,这地方已整整三年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了。地里的庄稼早枯死了,河沟见底,连村口那口老井都快干了,村里人每天天不亮就去井边排队,能打上半桶浑水就算运气好……
这些记忆不属于她,却又清晰得仿佛她亲身经历过。苏挽月扶着额头,指尖冰凉,原来不是做梦,她是真的…… 穿越了?
窗外传来 “哐当” 一声脆响,像是有人把破瓷碗摔在了地上,紧接着是拐杖敲击地面的 “笃笃” 声,节奏又急又快,像在催命。伴随着这声音的,是尖利得能划破空气的咒骂:“丧门星!都日头晒屁股了还挺尸!是等着天上掉米下来不成?还是等着阎王爷来请你吃席?”
苏挽月咬着牙扶着炕沿站起来,双腿有点发软,原主的身体显然没什么力气。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门轴磨得发涩,转动时发出的 “呀 ——” 声,像老黄牛在扯着嗓子叫,听得人牙酸。
院子里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,刚压下去的眩晕感又涌了上来。土坯墙被晒得褪了色,原本该是黄土色的墙皮,如今斑驳得像张饱经风霜的老脸,墙根处裂着几道手指宽的缝,能看到里面松散的黄土,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。仅有的一口水缸半埋在土里,缸口落着层灰,缸底积着薄薄一层浑浊的泥浆,上面还漂着几片干树叶,看着像碗没搅开的糊糊。院中央的老槐树叶子黄得像被火燎过,卷着边儿,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,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,踩上去脆生生的响。
一个干瘦的老妇人正站在院子里,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,一下下往门槛上戳,那力度像是要把门槛戳出个洞来。她抬头看向苏挽月,三角眼恶狠狠地剜过来,眼神里的刻薄像淬了冰的刀子。这老妇人头上裹着块灰扑扑的头巾,边角都磨得起毛了,身上穿的粗布褂子打了好几个补丁,补丁的颜色深浅不一,看着像块拼起来的抹布 —— 正是原主记忆里的奶奶,赵桂花。
“奶。” 苏挽月试着喊了声,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,声音嘶哑难听,和她以前清亮的嗓音完全不同。
赵桂花 “呸” 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黄痰落在干裂的地上,很快就晕开一小片湿痕。“还有脸叫奶?要不是你娘肚子不争气,只生了你弟一个带把的,剩下的全是丫头片子,咱家能被村西头那几家戳脊梁骨?” 她顿了顿拐杖,声音又拔高了几分,“如今倒好,老天爷都嫌咱家碍眼,三年不下雨,是要绝了咱们苏家的根啊!我看就是你这丧门星克的!”
这番话里的重男轻女思想让苏挽月皱紧了眉头,现代社会早就讲究男女平等,她在急诊科见惯了各行各业的女性精英,哪听过这种混账话?但更让她心惊的是记忆里的信息:这三年大旱,河床裂得像乌龟壳,地里别说长庄稼,连野草都蔫头耷脑的,村里已经开始有人饿肚子了,前阵子隔壁家的二丫,就是因为好几天没吃东西,饿晕在挖野菜的路上。
“奶,我爹娘呢?” 她压下心头的惊悸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。
“还能在哪?” 赵桂花用拐杖指了指东厢房的方向,语气里满是不耐烦,“你那死爹带着明远去河沟刨水了,刨了三天就刨出个老鼠洞;你娘跟挽晴去挖野菜去 ,去得又晚,估计只能捡点别人剩下的烂叶子。” 她又狠狠剜了苏挽月一眼,“你大伯一家刚分了粮,赶紧滚去做饭!要是饿着我那宝贝孙子狗蛋,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当柴烧!”
苏挽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东厢房门口堆着几个半大的粮袋,麻袋的边角被磨得发亮,隐约能看到里面装着的杂粮,有小米,还有些玉米粒,看得她喉咙发紧 —— 原主的记忆里,她们这一房的粮食早就见底了,昨天晚上,娘就是用最后一把野菜煮了锅清汤,连点米粒都没有。
她转身走进所谓的厨房,说是厨房,其实就是个搭着草棚的土灶,棚子的草稀稀拉拉的,能看到头顶的天空。灶台上摆着个豁了口的黑陶锅,锅底结着层厚厚的黑垢,用指甲抠都抠不动。米缸倒扣在墙角,缸底落着层灰,显然是空了很久了。只有一个破陶罐里装着些灰绿色的野菜,叶子蔫得打了卷,上面还沾着不少泥,看着像被人踩过似的 —— 这大概就是娘和妹妹今天的收获。
苏挽月靠在土墙上,深吸了一口气。土墙的土渣簌簌往下掉,落在她的头发上。作为顶尖的急诊科医生,她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里找生机,当年在地震废墟里抢救伤员,在满是血迹的手术台上和死神抢人,她什么时候怂过?现代的苏挽月已经死了,死在了她奋斗了一辈子的岗位上,没什么可遗憾的。从今天起,她就是桃花村的苏挽月,她必须活下去,还得带着爹娘和弟妹一起活下去。
就在这时,院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,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。苏挽月探头出去,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背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走进来,两人的裤脚都沾满了泥,裤腿上还划了好几个口子,露出里面黝黑的皮肤。男人是这具身体的父亲苏大山,他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,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。他背上的男孩是十岁的弟弟苏明远,瘦得像根豆芽菜,胳膊细得能看清骨头的形状,嘴唇干裂得像干涸的河床,起了层白皮。
“爹,明远。” 苏挽月迎上去,伸手想接过苏明远。
苏大山把儿子放下来,抹了把汗,声音沙哑:“没找到水,河沟都见底了,就剩点稀泥,我装了半瓢回来,沉淀沉淀还能喝。” 苏明远怯生生地躲在父亲身后,大眼睛里满是惶恐,看到苏挽月,才小声喊了句 “姐”,声音细得像蚊子叫。
紧接着,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,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裙的妇人牵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走进来。妇人眼角有细密的皱纹,但脊背挺得笔直,像是从没向谁低过头,正是原主的母亲苏刘氏。她手里拎着个破竹篮,篮子里装着几把可怜的野菜,叶子黄不拉几的,还带着不少根须。她身边的女孩梳着双丫髻,发髻上别着根木簪,脸颊凹陷,下巴尖得像锥子,却有着一双机灵的眼睛,是妹妹苏挽晴。
“娘,姐。” 苏挽晴看到苏挽月,虚弱地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点讨好,她把篮子往苏挽月面前递了递,“姐,今天去晚了,好点的野菜都被人挖光了,就找到这些。”
苏刘氏把篮子往灶台上一放,压低声音道:“村东头的坡地被人翻了个底朝天,连草根都被挖走了,我带着挽晴去了村西的乱葬岗,才找到这几把。” 她瞥了眼东厢房门口的粮袋,眼圈红了红,嘴唇动了动,终究还是没说什么,只是拿起墙角的破布,默默擦起了桌子。
赵桂花不知什么时候也跟进了厨房,叉着腰站在门口,像尊门神似的:“还愣着干什么?赶紧把野菜洗了!我乖孙狗蛋正长身体,得多掺点杂粮!少放一片叶子都不行!”
苏刘氏咬了咬嘴唇,嘴唇干得都快裂开了,她低声道:“娘,咱家…… 咱家已经没粮了,昨天最后一把小米,给明远熬了粥。”
“没粮不会去借?” 赵桂花眼睛一瞪,像只炸毛的母鸡,“当初要不是你非要嫁过来,大山能被你拖累得没个正经营生?现在倒跟我哭穷了?我告诉你,今天要是让我大孙子饿着,我就拆了你!”
苏大山站在一旁,黝黑的脸涨得通红,嗫嚅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:“娘,要不…… 我去跟二柱说说,先借点粮?等…… 等雨下了,地里有了收成,我就还他。”
“你敢!” 赵桂花一拐杖敲在苏大山的腿上,“啪” 的一声脆响,听得苏挽月都觉得疼。“你大哥一家容易吗?养活三个男娃多费粮!一个个都是吞金兽!要借你自己去外面借,别想动我孙子们的口粮!那可是好不容易攒下的救命粮!”
苏挽月看着这一幕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又闷又沉。这就是原主记忆里的家:刻薄偏心的奶奶,懦弱愚孝的父亲,隐忍坚韧的母亲,还有两个瘦弱得让人心疼的弟妹。原主就是因为长期吃不饱饭,加上昨天被赵桂花推搡着去挑水,不小心撞在了井台上,才一命呜呼,让她占了这具身体。
“我去做饭。” 苏挽月拿起那个破陶罐,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,“但家里的粮得平均分,明远和挽晴也在长身体,总不能让他们饿着。”
赵桂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:“死丫头片子说什么胡话?我大孙子狗蛋可是苏家的长孙,以后要给苏家传宗接代的,能跟丫头片子比?他吃的粮得是你们的三倍,这才能长力气!”
“都是苏家的子孙,凭什么不一样?” 苏挽月迎上她的目光,前世见惯了生死的眼神里带着股冷意,让赵桂花莫名一怵。“要是奶不肯,那这饭我就不做了,大家一起饿着,谁也别想占便宜。”
“你 ——” 赵桂花气得拐杖都抖了,指着苏挽月的鼻子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她总觉得今天的苏挽月有点不一样,以前这丫头片子跟她娘一个样,闷不吭声,打不还手骂不还口,今天怎么敢跟她顶嘴了?可苏挽月眼里的冷意让她心里发毛,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上了似的,半晌才憋出一句,“反了反了!真是反了天了!等你大伯回来,看他怎么收拾你!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拎起来扔出去!”
苏挽月没再理她,转身将野菜倒进一个破木盆里。盆里的水浑浊不堪,底部沉着一层泥沙,她只能小心地摘除黄叶和草根,用手一点点把泥搓掉。阳光透过草棚的缝隙照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撒了一把碎金子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味儿,混合着土腥味和野菜的苦涩,可苏挽月的眼神却越来越亮。
她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要在这乱世里活下去,要保护好娘和弟妹,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硬,更加懂得争取。
就在她把野菜倒进锅里,添了那半瓢沉淀过的泥水,准备生火时,东厢房的门 “吱呀” 一声开了。大伯苏二柱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出来,他的肚子像揣了个西瓜,把粗布褂子撑得鼓鼓囊囊的,脸上油光锃亮,显然是刚吃过东西。他身后跟着大伯母王翠花,王翠花手里拿着块饼子,正小口小口地啃着,看到苏挽月,眼睛亮了亮,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事。再后面是他们的三个儿子,最大的那个就是赵桂花口中的宝贝孙子狗蛋,十三岁的年纪,却比同龄孩子胖了一圈,脸上肉嘟嘟的,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。
“哟,这不是挽月吗?今天倒勤快,知道给我们做饭了?” 王翠花阴阳怪气地说着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灶上的锅,喉咙动了动,显然是在咽口水。
苏挽月没抬头,等水开了,把野菜都倒进去,用个破木勺搅了搅,然后拿起四个豁口的粗瓷碗,往每个碗里舀了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,里面的野菜屈指可数。她把这四碗放在灶台的一边,对苏大山、苏刘氏和弟妹说:“爹,娘,明远,挽晴,先吃吧。”
然后她才拿起剩下的小半锅粥,往中间的地上一放:“这是大伯一家和奶的。”
赵桂花一看就炸了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跳起来就骂:“你个死丫头!怎么分的?给我们的这么少!你是不是想饿死我们?我告诉你,今天这粥要是不够吃,我就砸了你的脑袋当锅用!”
“家里就这么点野菜,” 苏挽月放下木勺,淡淡地说,眼神扫过苏二柱,“要是不够,大伯可以把藏起来的赈灾粮拿点出来。毕竟是一家人,总不能看着我们饿死吧?”
苏二柱脸上的肉猛地一抖,刚才还油光锃亮的脸瞬间变得煞白,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,只是狠狠地瞪了苏挽月一眼,那眼神里满是惊慌和愤怒。